虎豹小尾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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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情深深雨濛濛]当萍萍重生成可云

大梦初醒,故国不再,故人是否依旧?

山河破碎,风雨飘摇,携手同赴国难!

年过半百陆振华X机缘重生顾萍萍


楔子


  晚清帝国,内忧外患,表面仍旧披着盛世帝国的外衣,内里已经被腐蚀殆尽,只等着一根导火索,就能以摧枯拉朽之势,将整条病入膏肓的东方巨龙土崩瓦解。

  乱世前的短暂平静之下,总有那么几位有识之士试图力挽狂澜,挽大厦于将倾,明知终将徒劳无功,却依旧义无反顾地昂首阔步,即便倒下,也倒得铁骨铮铮,不失为一条好汉。

  顾方本是个传统儒生,年少时也曾秉承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,科举出仕,官场沉浮数十载,终究看清了表面光鲜的朝廷,私底下所掩藏的阴暗。

  势单力薄,欲救无门,顾方原本也已心灰意冷,打算随波逐流。然终究有幸,奉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之命,作为使团一员出使欧洲,开阔眼界之后,愈发觉得朝廷之弊已然到了不得不革的时候。

  在欧洲的所见所闻,激起了顾方深埋心底的抱负。所谓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,他顾方便要做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,剖取一片丹心,以表世人。

  人到中年,他膝下唯有一女,既已存了死志,只想早日将女儿嫁给稳妥人家,也好去了后顾之忧。

  哪知萍萍这姑娘也是个死心眼,念着那个马夫,还真当成了一辈子,便是死,也不愿另嫁他人!

  顾方白发人送黑发人,安葬了唯一的女儿,他整理戎装,慨然赴死,谁说一介文人便不能马革裹尸?

  顾方死在联军炮火之下,死前最后一刻,他回忆一生,只觉此生对得起天地,对得起朝廷,对得起百姓,却惟独对不起他的女儿!

  他的萍萍啊……

 

  萍萍醒过来的时候,是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上的,环顾四周,摆设陈旧,薄寢旧被,这一间屋子,比她家下人住的房子还不如。

  话又说回来,她前一刻才举枪自尽,怎么又会在这里醒来?

  不等她回忆更多,脑子里纷纷乱乱地涌进了另一个人的记忆,记忆的主人名叫李可云,可她分明清楚地知道,自己名叫顾萍萍,朝廷重臣顾方之女!

  梳理记忆,记忆里的内容令她惊讶而震撼,悲伤而惋惜,痛心而无奈。

  首先,大清亡了!

  她父亲大人勤勤恳恳一生,终究是一腔心血付诸东流,是非成败转头空。

  如今距离她自尽那年,已经过了三十七年,李可云二十五岁的记忆里面,印照的不仅是她可怜而可悲的一生,更有她顾萍萍愿意为之而赴死的男人。

  当年那个被父亲赶出家门的小马夫,她的振华,经历过半生戎马,如今已然归隐,却是携妻带子,好不热闹。

  她如今这具身体的父亲,还是振华曾经的副官呢!

  黑豹子,陆振华!

        可怜而可悲,可笑而可乐,时过境迁,死地重生,蓦然回首,却已是世事轮转,故国化作尘埃,故人……可还是故人否?

  顾萍萍从来就是个烈性子,敢爱敢恨,敢作敢为。

  她明白父亲要替她安排好下半生的苦心,可是她依旧信守着当初的诺言,说要等振华回来,她就绝不会在此之前另嫁他人。

  为此,便是死她也毫不在意!

  李可云的记忆却告诉她,她被彻彻底底地背弃了,那个人娶了九房姨太太,生下数十个孩子,那一大家子底下多少的乌烟瘴气,鬼蜮伎俩。

  李可云原本清清白白一个姑娘,就是毁在那一家子人手下。

  几十年过去,当年那个倔强而坚毅的振华,恐怕也早已改变了面貌。

  李可云记忆里的陆司令依旧积威甚重,可在她看来,那人却是与当年判若两人,这官场沉浮过一遍,果真把人改变得这么彻底?

  萍萍的性情雷厉风行,她不惧身份暴露,也不惧被当成怪物,她只想立刻站在那人面前,当面问一问,他到底把她当成什么了!

  李可云是个疯姑娘,疯病时好时坏,萍萍自从醒来以后,就没有再表现出疯的那一面,这让李正德夫妇喜得跟什么似的,也不再限制她的人身自由。

  虽然只在刚刚来到上海时,在陆家的宅邸住过,萍萍依旧能从记忆里翻出那个地址,福煦路9号,这个地址像是烧红的烙铁,深深刻在李可云记忆里。

  她以想走出去看一看这大上海为名,一个人出去走一走,也好看看是否能找到个工作,她如今病好了,不能总让父母养着。

  李正德夫妇欣慰额同时,也就任由她出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萍萍吃过午饭依旧就出了门,一路打听,一路走,在傍晚的时候来到福煦路9号陆家大宅门前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正想上前敲门,却看见一个扎着麻花辫的漂亮姑娘在陆家门前徘徊良久,终于鼓起勇气跑进陆家。

  开门的女仆许是怕她生出祸端,慌忙把铁门一掩,就跟了进去。

  萍萍趁机跑进了铁门,摸到窗口观察里头的情况。

  然后,她就看到了里头两鬓斑白的故人,脸色严肃,仿佛发火的前兆,先前那漂亮姑娘也是燥得很,拼命刺激他,一来一回,先前站在一边的青年就跑上楼去拿了马鞭下来。

  萍萍仔细看了看那青年的脸,正是李可云记忆里所以为的那个良人,是叫做陆尔豪吧。

  故人手持马鞭,一下一下抽打在姑娘身上,姑娘虽然也在躲闪,终究结结实实地挨了几鞭子。

  其他人原先都在旁边看着,见事情越来越严重,陆尔豪和另一个年轻姑娘面露挣扎,终究是跑上去一个一边地拉架了,然而两个燥脾气已经点燃,又岂是劝说能够奏效的?

  萍萍看到这里,也就不再躲着了,你黑豹子再怎么威风,总不能把个女孩子往死里打吧,这与她父亲当年派人抽打他有何不同?

  霸道,专横,强/暴!

  萍萍简单整了整衣衫,就走到门口,伸手推开大门走了进去。她进去就旁若无人走到风暴中心,空手接住了陆振华再度抽下来的鞭子。

  家里突然闯进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姑娘,而且还是在这种场合之下,这让所有人都惊住了。

  陆振华愈发面沉如水,他当场怒喝:“你是什么人,竟敢闯进我的家里来,阻止我教训自己的女儿?”

  萍萍丝毫不惧,抬眸与他对视,空气顿时中火花四溅,只听她一字一句说道: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,你陆振华活了这么多年,竟是越活越回去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大胆!”陆振华怒喝,他当了多年的司令,说一不二惯了,当年在军中就无人敢违逆他的意思,如今在家里,依旧没有人敢。

  萍萍不语,却是旁边一直抱胸看好戏的王雪琴心下疑惑,这突然冒出来的姑娘有些眼熟,她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,越发觉得自己的感觉没有错,确实眼熟,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呢?

  与此同时,不需要再费力拉住陆振华,陆尔豪也转头打量萍萍,同样觉得这姑娘有几分眼熟。

  短暂的沉寂之后,陆振华再度喝道:“尔豪,把这姑娘弄出去,送去警察局!”

  萍萍终于没有再沉默了,她只是看着陆振华的眼睛,缓缓说道:“满清旧邸,九曲回廊,美人蕉丛,浅笑回眸,故人归来,君何以待之?”

  陆振华一时没有回应,更确切地说,他是反应不过来了。

  满清旧邸……九曲回廊……美人蕉丛……故人归来……

  记忆回溯至近四十年前,往事依旧清晰如故,历历在目,许是年纪大了,近来他越发怀念旧时,那是在投军之前,在他成为令人胆寒的黑豹子之前,那段记忆里,珍藏了他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,还有,那个他最最心爱的姑娘。

  这段话好像是哑谜一样,旁人听来一头雾水,陆振华却觉得心神巨震,如今的大上海,除了他,还有谁能知道那一段旧事?

        他不由仔细打量着眼前那紧紧抓着马鞭,眉目清秀的年轻姑娘,那微皱的眉头和盛满怒火的眸子,恍惚间竟是异常熟悉。

        陆振华几乎就要脱口而出,问眼前那个姑娘,你究竟是谁?

        却又有两人闯了进来,那是一对十分沧桑的夫妻,见到那姑娘,就一人一边架住了她的胳膊,强迫她放掉手里的马鞭,然后就努力地想把她拖走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时候,陆振华又怎会那他们把人带走?

         “慢着!”他高声说道,“今天不把话说清楚,谁也不准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用马鞭指向那个姑娘:“你们放开她,我倒是要听一听,她到底还知道些什么!”这一指,难免又瞥向了那个后来闯进来的男人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瞥,心神再度巨震,手中马鞭不受控制地重重落地:“你……你是李副官?”

        李正德没有管好自己的女儿,导致她发疯闯进司令家里,正是无颜面对曾经的老上级,此时被认出来,他愈发无地自容,甚至有些恼羞成怒地对玉真说道:“咱们走,咱们快点把可云带走!”

        此时王雪琴也终于把人认了出来,一时只觉这一家人当初纵女做出那样的下贱事,怎么还有脸回来?况且,当初那件事也绝不能让老爷子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她站出来惊怒交加道:“李副官,当初我们陆家可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,你们又是拿了钱走的,现在落魄了,就又想重新回来,想得可真美!”

        陆振华先是被人重提旧事,又骤然和曾经最亲近的老部下相见,怎会容许王雪琴在一边煽风点火,他瞪向王雪琴:“你闭嘴。”又转向李副官和萍萍这边,“李副官,这……这是你的女儿?”

        听见陆振华问话,李正德终究不能不答,他惭愧地点了点头,抬头挺胸:“是,司令大人,这是我女儿,叫可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陆振华仿佛明白了什么,如果是李副官的女儿,知道那一段旧事便不奇怪了,在这大上海,除了他自己,便只有当初跟在他身边的李副官知道这一切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陆振华又问:“你们一家现在,过得好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李正德是个要面子的人,当初既然离开了,就不会再回头寻求陆振华的帮助,即便是生意失败,女儿又发了疯,他也从没有想过回头。

        今天来这里,只是因为到了晚上还不见可云回家,他们夫妻只能试着来这里找人,否则,他是绝不会再登司令大人家门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李正德仍是抬头挺胸说道:“是,司令大人,我们过得很好。”

 

陆振华自己有眼睛,他眼前的一切分明告诉他,他们过得不好!

 

“李副官,说实话!”声音恍如当年,掷地有声。

 

在这样的命令口吻之下,李正德知道,自己不能再欺骗司令了,可是他的尊严让他不能把这些事情说出来。

 

李正德是要尊严,王雪琴却是不能让他把自己做的那些事情抖出来,她再度冷嘲热讽:“既然过得很好,今天又来登我家的门做什么。”

 

在她的冷嘲热讽之下,李正德越发不想留在这里,他道:“九姨太,我敬你是司令的姨太,这才不跟你一般见识,你要是再这么不知好歹,我李正德就是拼着对不起司令,也要让你付出代价。”

 

他们母子毁了他的女儿,又把他们一家逼走,她王雪琴凭什么!

 

不受控制地说完这些,他转向玉真和萍萍:“咱们走,回家。”一力扛起全家重担的男人,虽然被生活压弯了脊梁,被风霜吹皱了肌肤,可是他骨子里,仍留有一份军人傲骨。

 

萍萍知道李正德心里的想法,也很同情他们一家的遭遇,可她今天是来找陆振华说清楚的,她得拿了一个答案之后,才能离开。

 

她趁人不备,挣开了李正德和玉真的钳制,走到陆振华跟前道:“我有话跟你说,需要一个僻静地方。”

 

她这一举动,又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。

 

直到这个时候,被陆振华抽懵了的依萍才反应过来,她捂着胳膊上的伤口走到李正德夫妇身边,睁着一双满是疑问的大眼睛:“李副官,李嫂,这究竟是怎么回事,可云……可云她怎么了?”

 

玉真此时已经流下泪来,她抓着依萍得手哭诉:“我也不知道,她前几天一直很正常,我们以为她已经好了,谁知道这一回,疯得更厉害,还自己跑到这里来了。”

 

李正德一家虽然再没有登过陆家家门,却一直和傅文佩有联系,这些年来因为可云得事情家计艰难,也一直都是傅文佩在暗中接济,这件事情,依萍也是在前不久,才偶然得知的。

 

此时以为可云疯到了陆振华身上,李正德真叫一个痛心疾首,他道:“依萍小姐,这件事情你别管,要管也管不了。”他再度上前拉住萍萍得手腕,使出力气拖着她往外走,一边说道,“可云,不得对司令大人无理,走,跟爸回家。”

 

陆振华被他们这一出接着一出弄得云里雾里,可他到底还记得这个叫做可云的姑娘刚一现身时所说的话,那一瞬间所带给他的震惊,那种两张完全不同的脸突然重合的错觉,令他突然就想听一听,这个姑娘到底想对他说些什么。

 

陆振华于是喝止住了李正德:“李副官,慢着,我倒想听听。可云到底想说什么。”

 

李正德放下手,不再拉着可云,他满脸的为难:“司令大人……”可终究不敢违逆陆振华的意思。

 

陆振华又将视线放回萍萍身上,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,道:“你跟我来。”说着,就转身朝楼上走去。

 

萍萍当然也赶紧跟上。

 

然而王雪琴心知当年那件事情到底是自己理亏,怎能让这两人单独说话,她一直以为,他们说要说的是尔豪的事情。

 

“不行。”

 

她本就是戏子出身,心里着急,这一声制止便喊得尤其响亮,当真是有了几分石破天惊的韵味。

 

陆振华身形一顿,微侧了头:“雪琴,你还想说什么?”

 

王雪琴眸光急转,脑中飞快思索应对之策。

 

这时如萍极会看眼色地走到王雪琴身边,手臂搭在她肩膀上,柔声说道:“妈,有什么事情也不急在这一时嘛,让爸爸跟可云说完话,咱们再解决,好吗?”

 

王雪琴急躁地甩开如萍的手臂,把满腔的惊惧和怒气全部撒在如萍身上:“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,反正可云那个小蹄子就是不能上去!”

 

这拖拖拉拉的,把陆振华也惹怒了,他雷霆一喝:“谁也不许再说话,全都留在楼下,”又对可云道,“你跟我上来。”

 

许是看出再纠缠下去,陆振华就要发火了,而在这个家里,黑豹子到底积威犹在,王雪琴终究不敢多嘴,只能咬着牙,眼睁睁看着那两人走上楼梯,消失在二楼的拐角处。

 

陆振华的书房风格简洁,一应物事都摆放得整整齐齐,书桌的后面,一张巨幅军装照吸引了萍萍的全部视线。

 

照片上的人比现在年轻很多,微微勾起的唇角中,带了几分铁血军阀的嗜血之气,锋芒毕露,不同于年少时的倔强,也不同于如今的凝练。

 

见她顶着军装照怔怔地看着,陆振华亲自关上了书房的门,站在书桌前头,开口问道:“你有什么话,现在可以说了?”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打量。

 

萍萍也不再拐弯抹角,直言道:“还记得吗,你离开顾府的时候,对我父亲保证过,要亲手打一个天下来给我,我永远记得你那时浑身的鞭痕合着血水,眼神却固执而坚定,我说……我永远等你,等着你回来娶我!”

 

从萍萍开口说第一个字开始,陆振华就陷入了极具震撼的情绪之中,听到“我永远等你”那五个字,他禁不住后退了一步,单手撑在书桌上,仿佛不如此,就支撑不了自己的身体。

 

再开口时,他的声音已带了沙哑:“这些事情,究竟是谁告诉你的!”

 

萍萍并不回答他,只是继续自己的话:“父亲决意走上战场,为免去后顾之忧,他逼我嫁人,我不愿意,就在咱们常见的九曲回廊上开枪自尽……”

 

“你是李副官的女儿,是他告诉你的是不是!”说着,陆振华却自己摇了头,“不……不对,这些事情,连李副官都是不知道的……”

 

萍萍顿了顿,继续说道:“你知道吗?上天给我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,我前一刻才开枪崩了自己,下一刻,就在这具身体里面醒了过来,我虽记得这个叫做李可云的女孩子所经历的一生,可我还是清清楚楚地知道,自己不是李可云,而是……顾萍萍。”

 

她一字一句说出那三个字,眼神如利箭一般直射眼前两鬓斑白的人:“陆振华,你可对得起我?”

 

这一句之后,整个书房里只剩了长久的沉寂。

 

陆振华仿佛是被雷劈了,一动不动站在原地,或许终究是活了五十多个春秋,一生也经历过无数的风雨,到得最后,只是长叹一声:“造化弄人。”

 

他当年如何没有回去找过萍萍,可是当他回去的时候,已经迟了整整10年了,当年就是她支撑着他在战场上舍生忘死,打出了赫赫威名,得知她的死讯后,他在自己的官邸大醉三天三夜,为此,还延误了剿匪之机,从军生涯以来,第一次被大帅责罚。

 

没有她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,他像是集邮一样,疯狂地收集与她长相相似的女人,每娶一个,都让她们穿上红色的骑马装结婚,一次次地在婚礼上宣告,我要为你打下一个天下!

 

可是这些,他此刻又如何能说的出口……

 

谁又能想得到,死了三十七年的人,还能重新活过来?

 

陆振华没了言语,他撑着书桌走到椅子边坐下,从书桌的抽屉里面取出一个匣子,打开匣子,里面是一张黑白的照片,和一块红色的残布。

 

萍萍轻轻走到他身边,低头望去,照片上是一个骑马装打扮的女郎,站在美人蕉从中,笑得好不灿烂,红色的残布,也是从那套骑马装上勾下来的。

 

这些,都是当初两人偷摸着相好时,自己送给他的。

 

“你都还留着?”可是即便留着,又有何用,终究物是人非,此情不再。

 

他极致珍惜地抚摸着相片:“是啊,都留着。”

 

话到此处,萍萍忽然觉得再说下去也是无用,他们两人之间,到底是经历了数十年的阴阳相隔,这种距离,比得过千山万水,也比得过身份等级。

 

毕竟在他心里,她已经是个死人了。

 

人都死了,还能不让活着的人好好活下去?

 

之前那种强烈的想要质问他的情绪,此时已经消散下去,或许,那不过是她想要给自己一个交代而已,又或许,只是想再见他一面,以顾萍萍的身份,让他知道,自己还和他活在同一个世间。

 

虽则如此,有一件事情,她还是想问清楚:“你可知,我父亲是如何去世的?”

 

陆振华侧头瞧了瞧她,才道:“在战场上,死在八国联军铁蹄之下。”

 

“那他的身后事……”她这一生最对不起的,就是相依为命的父亲,母亲去世得早,她的任性,又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,她几乎可以想象,父亲当时是何等的万念俱灰。

 

这件事情,陆振华是知道的:“顾大人的身后事由部下所办,就葬在你……你的坟地旁边,在东北时,我也曾去拜祭过。”

 

何止拜祭过,他几乎是年年清明,都要放下一切琐事,去她的坟头静坐上一整天。他是个孤儿,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何人,便代她将她的父母亲合葬在一起,当作自己的双亲来祭拜。

 

“现如今,东北局势不稳,日本关东军横行霸道……”

 

未尽之言萍萍已经明白,没有后人打理的墓地,其结局不言而喻,可为人子女,她终究是要回去看一看的:“把地址告诉我吧。”

 

“你要去东北?”

 

萍萍点了点头:“为人子女,若是连双亲的尸骨都护不住,是为大不孝。”

 

陆振华沉默了。

 

他想起前日收到的一封电报,那是少帅拍来的,来电地点是西安,少帅的意思是,他打算要对老蒋采取行动了,这一行动之后,福祸难料,唯一放心不下的,就是留在东北的嫡亲旧部,少帅谁也信不过,想请他去东北坐镇。

 

九一八事变之后,住在旧邸的前七位姨太太和子女全部死在日军炮火之下,他一生戎马,先是护不住最心爱的女子,后又护不住众位家眷,一时深觉无力,加之确实上了年纪,心灰意冷之下,便带着家眷解甲归田,南下上海居住,李副官忠心耿耿,便也带着妻女追随他而来。

 

如今中日局势愈发严峻,少帅又是临危相请,他碍于张大帅曾经的知遇之恩,本就有意重出江湖,然终究隐退多时,此番再度出山,恐怕力不从心。

 

哪知今日竟会遇上萍萍这么个变数!

 

得知萍萍想要去东北迎回双亲尸骨,陆振华尚有些犹豫的心立刻坚定下来,他们如今已经成了这样,倘若还能为她做些什么,他此生当也无憾了。

 

这么想着,遂道:“这样,等我安排一下,明日便与你一同北上。”

 

萍萍眼露狐疑:“你也要去?”她看看陆振华鬓边白发,想了想仍是道,“你只把地点告诉我就是,我自己去。”

 

陆振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,心里没来由得一股气闷,然而气闷归气闷,年纪终究摆在这里,他确实不再年轻了。

 

“我北上另有要事,届时你办完事情,我派人送你回来。”

 

萍萍一怔:“你要留在东北?”

 

陆振华并不答她,涉及军事机密,谁也不能告诉。

 

萍萍若有所思了一会儿,也不再追问,思及李可云和李正德夫妻俩,她想到了一件事情,正想着要不要告诉他。

 

然她尚未开口,陆振华便看穿了她的心思:“还有什么事情?想说便说,你从前……”说到从前,他顿了一顿,语气中展露了几分疲态,“从前你从不瞒我。”

 

虽今时不同往日,但萍萍还是想了想,还是可云和尔豪的事情说了,包括那个早夭的孩子,以及王雪琴在其中搞出来的小动作。

 

换做从前的任何时候,陆振华听说此事,都不会如此镇定,可经过萍萍重生这一件事情,他想,任何事情都无法再令他震惊了。

 

“此事我会处理,一会儿让李副官夫妻俩回去收拾一下,今晚便搬来这里。”

 

这也是萍萍心头的另一份顾忌,她既占了可云的身体,便要替她赡养父母,她尚未说开口,陆振华已经替她想得十分周全。

 

此后,她看着陆振华起身,从衣帽架上取下大氅披在身上,走下楼去安排一切。

 

李正德一家和傅文佩母女搬回来,王雪琴被关进地窖,这一番变动对所有人来说,都是不可置信的,可是陆振华再度展现出了说一不二的威严,勃朗宁手枪往桌上一拍,没有人敢不听他的。

 

依萍原本还想跟陆振华呛声,她才不要搬回来住,萍萍及时拉住了她,在她耳边悄悄问道:“你不愿意,那你妈妈呢,你要为你妈妈想想。”

 

依萍从来都知道,妈妈虽然嘴上不说,心里其实一直想回到妈妈身边,回到这个陆家,如今学姨已经被关了起来,李副官一家也要回来,那么,她们母女俩似乎也是可以回来的。

 

于是依萍回家接妈妈,李正德一家回去收拾东西,陆振华独自开车去了一趟电报局,给远在西安的张学良少帅发回一封电报,上面只有一个字。

 

“可。”

 

萍萍是跟着李正德夫妇一起去的,经过陆振华的雷霆安排,他们终于确定,她没有再度疯癫。

 

此时,他们反而觉得司令大人可能疯了,只是跟他们家可云谈了一会儿话,就做出了这许多安排,怎么看都像是做梦一样。

 

李正德确实也问过萍萍,他们先前到底说了些什么。

 

萍萍当然不能把事实告诉他们,只道:“爸,妈,我把咱们以前的事情,都跟司令大人说了。”

 

李正德原想发火,他咬牙瞒了这么久,就是不想让司令大人为难,结果这孩子转眼就把事情捅了出去,也难怪司令会把九姨太关起来,又让他们一家和八夫人母女搬回来。

 

他又想到,事情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,再埋怨可云也没有用了,又有玉真在旁边说和,李正德最终也只能无奈接受。

 

事实上,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。

 

恶有恶报,善有善报,不是不报,时辰未到!

 

搬家这种事情对于穷人来说,是很快的,因为本身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,他们三个人每人拎了一个包袱就完事了。

 

回到福煦路陆家的时候,陆振华已经回来,正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和尔豪、如萍、梦萍说话,从几人望向自己的目光中,萍萍知道他应该是把可云的事情告诉他们了。

 

玉真去收拾屋子,李副官和萍萍便留在客厅,没过多久,依萍母女也拎着两个箱子到了。

 

萍萍在可云的记忆里见过傅文佩,但亲眼见到,还是能看得出来,这定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女人,一身朴素的旗袍十分得体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手里还抱了一张虎皮。

 

时隔多年,能够再搬回来,再见到陆振华,她心里其实是很激动的,可张了张嘴,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,最后也只是跟屋里的几人打了个招呼,便听从陆振华的吩咐,带着依萍收拾房间去了。

 

这留在上海的最后一晚,陆振华把李正德叫到书房去叙旧了,除了叙旧,他还把这一大家子人托付给了李正德。

 

这么多年过去,李正德还是下意识地听从陆振华地命令,或许在他心里,陆振华永远都是他的司令大人。

 

他抬头挺胸,行了一个军礼:“是,司令大人。”

 

陆振华摆摆手,让他坐下来,不用这么严肃,又道:“这次外出,我会带可云一起去。”

 

李正德不解:“如果带她去伺候起居,如今八夫人也回来了……”这可云当初跟尔豪少爷是有过那么一段,现如今已经断掉了,可司令大人要带走可云,这到底是不合适的。

 

陆振华只道:“不是,我另有事情安排她去做,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。”

 

这些事情李正德不便打听,得了准信,便也同意了,至于玉真那里,李正德会去说服她,到头来,萍萍连说服人的事情都不需要做,只是被关照了无数遍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,要听司令大人的话,不许耍脾气,等等。

 

萍萍几乎哭笑不得,她什么时候耍过脾气?

 

第二天和陆振华出门的时候,她也问了陆振华:“你说,我是个会耍脾气的人吗?”

 

陆振华到底是活了五十多年的人了,应对得滴水不漏:“不会,你向来得体。”只是胆子太大,性子也太烈,一旦拧起来,不撞南墙不回头,这不,连自尽这种事情,都做得毫不犹豫。

 

后面这些话陆振华并没有说出来,这种心照不宣的秘密,已经不能再宣之于口了,两人之间,此后也只能渐行渐远。

 

 

两人坐火车到达沈阳,一下火车,便有一整列的军官相迎,齐刷刷地朝陆振华敬礼:“恭迎司令回归。”

 

陆振华微微侧了头,对萍萍简单说道:“这些都是我的老部下。”然后便上前寒暄,两人手里的行李箱,也有专人接了过去,又有军车将他们接入官邸。

 

到底是离开了许多年,陆振华这一回来,就有许多事情忙,萍萍也并不催他,自己带了一个临时拨过来的林副官,每天外出走动,除了看一看这三十七年以后的东北,便是了解如今的时事。

 

陆振华担心她的安全,将自己带过来的勃朗宁交给她防身,她也毫不客气地接了,至于开枪,她本来就是会的,不需要再教。

 

几天以后,她便对如今这东北乃至全国的情况有了几分了解,虽然已经是民国了,实际上的军阀割据局面依然存在,这东北军表面上是归顺了政府,真正的主人还是张家。

 

最令人头疼的,还是日军的侵略,这些年来,东北除了张家手里的这股东北军,还有多个武装力量在和日军对抗,局势错综复杂,甚至是一触即发。

 

她如今已经知道,陆振华来东北是做什么的,他以极快的速度接管了这股东北军,黑豹子陆振华的名号重出江湖,在这几天里面通过电话、电报、报纸等形式传遍全国。

 

一直忙到12月12日,陆振华得了半天的空闲,带着萍萍坐车来到郊外的坟地。

 

彼时,他已经重新穿上了军装,虽然已是年过半百,两鬓斑白,身板依旧挺直,尽显军人风范,他合该是一辈子的军人。

 

万幸坟地依然完好。

 

萍萍看到了自己墓碑上的字,“爱女顾萍萍之墓”,落款是“父顾方”,而她双亲的墓碑,则是“先考顾方先妣顾林氏之墓”,落款……落款是“女顾萍萍”。

 

她侧头看了看身边笔直而立的陆振华,动了动嘴:“谢谢。”她知道,这定是他代替她所立。

 

陆振华没有回答,算是默认。

 

萍萍跪在双亲坟前,磕了三个头,一为女儿不孝,让老父白发人送黑发人,二为动土迁坟,惊扰双亲尸骨,三为在此风雨飘摇之际,继承先父遗志,保我华夏疆土!

 

磕毕,噙在眼眶中的泪水终究夺眶而出。

 

察觉到身边人也跪了下来,萍萍并未转头,只道:“你不必如此。”

 

陆振华却与她一样,对着顾方和顾林氏合葬之墓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,他道:“我从小无父无母,只当他们是我的父母一样。”

 

萍萍终究没有再阻止他,千言万语,还是只化作那两个字:“谢谢。”

 

值此乱世,不宜再大肆动土,萍萍寻了个折衷之法,将双亲和自己的尸骨一起火化,装在一个方方正正的盒中,她打算将这个骨灰盒带去上海安葬,终有一天,国土收复,再将双亲送回故土。

 

就地火化的时候,有副官送了加急电报过来,陆振华看过以后脸色就十分不好,急匆匆地回去了,临走前关照林副官将萍萍安全送回。

 

后来,萍萍才知道,就是这一日,少帅和杨虎城将军在西安发动了兵谏。

 

将骨灰盒带回去的当晚,陆振华彻夜未归,一连三日都是如此。

 

第四日,他回来了,虽然带着满身的疲惫,整个人却是振奋的。

 

“老蒋通电全国,停止内战,一致抗日。”

 

“你得偿所愿。”

 

“只可惜了少帅和杨将军。”言谈之间大有愤恨之意。

 

“你不要辜负了他们。”

 

陆振华揉了揉太阳穴:“我既选择重回东北,便有这个准备。沈阳也不安全了,我派人送你回上海。”

 

萍萍本想拒绝,但为了安他的心,只道:“让林副官陪我就行了。”见他动了动唇,又抢在他前头道,“人多了反而误事。”

 

陆振华这才歇了心思,想了想又道:“上海恐怕也是迟早的事,唯有租界可堪一避,你回去以后,提醒大家注意安全,若是实在不行,就去重庆,南京方面有意迁都重庆。”

 

萍萍点点头,顿了顿,又问:“那么……你呢?”

 

陆振华只道:“一入漩涡,再难脱身,如今国难当头,自当匹夫有责,我与东北军共存亡!”

 

他的声音掷地有声,此时此刻,萍萍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他,可他终究已经不再年轻了,如今再度身陷战场,祸福难料……

 

她心里陡然生出了几分自责,冲动之下,便脱口而出:“如果我没有坚持来东北,你……”

 

陆振华明白她的未尽之言:“没有如果。我也早已决定应下少帅的邀请。”他不想让萍萍自责,虽然,确实是因为她的到来,才让他真正下定决心,可他如今又确实是庆幸的,幸好他来了,才能及时替少帅保下东北军这个番号,不负大帅当年的知遇之恩。

 

此后,他所能做的,也就是在抗击日寇的过程中,让这支军队做到“不负家国”这四个字!

 

萍萍离开沈阳那日,陆振华并没有来送她,她便带着身着便衣的林副官踏上了南下的列车。

 

回程还算顺利,她并未告知自己回来的消息,回到陆家,众人才一脸的震惊,纷纷围过来问她,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
 

萍萍捡着能够说的说了一些,李副官捶胸顿足,直到司令大人不仗义,上战场竟然不带他这个老部下。

 

萍萍只能安抚他,说是司令大人是因为信任他,才把一家子人托付给他,他肩上的担子重得很,他这才若有所思地沉静下来。

 

玉真倒是细心地问她,手里拿的是什么。

 

萍萍只道:“这就是司令大人带我去东北的原因,这是司令故人的骨灰,托我带回上海安葬。”

 

林副官在旁边看得一脸好奇,他在东北跟着萍萍多时,虽然对两人的关系依旧是云里雾里,但他心里明白,绝不可能是老副官之女和司令大人的关系这么简单,陆司令怎么对待这位李小姐的,他心里再明白不过,别看临行前没有来送行,私下里却关照过他,若是李小姐出了半分差池,就要毙了他!

 

不过他明白什么该说,什么不该说。

 

萍萍安葬完了双亲,就想让林副官回东北去,林副官说什么都不肯,只说陆司令给他的命令是,不惜一切保护好李小姐。

 

萍萍好说歹说,最后还是借口让他护送陆尔豪和何书桓去东北参军,这才把人轰走,至于到了东北以后,林副官如何被陆振华臭骂一顿,她就不知道了。

 

说服了李正德和玉真以后,萍萍报名参加了上海青浦特训班,因为父亲的影响,她精通英文和日文,枪法和马术又尤其出色,在特训班又学会了无线电讯,半年以后,成为特训班第一期顺利毕业的学员。

 

她要用自己的方式,保家卫国!

 

战乱一起,通讯便尤为困难,陆振华是在带领东北军转战华北的时候,才联系上上海家里的。

 

双方联系了近况,陆尔豪和何书桓确实已经跟在陆振华身边,如今打仗也打得很有出息,家里王雪琴和尔杰被人带走,其他一切都好,只有萍萍说是参加了一个特训班,此后再没有回来过。

 

骤然得知萍萍的消息,陆振华着实愣了一愣,他知道以她的性格,决不会甘于躲在租界里,却没想到她这样胆大,竟然去参加了军统的特训班,要知道这种特训班里培养出来的学员,往后担任的任务都是九死一生。

 

早知如此,他当初还不如把她留在身边,去后方医院做个护士,也比加入军统安全,如今却是说什么都晚了。

 

话到最后,李正德吞吞吐吐,终究还是托陆振华打听一下女儿的消息。

 

陆振华一口答应,可到底能不能打听到,他如今也不能打保票。挂点电话后终究放心不下,立刻辗转联系到军统,也确实拿到了军统第一期的名单,然而那名单上面却没有李可云的名字。

 

最后还是军统的朋友告诉他,有几个特别优秀的人,被戴老板亲自抽调,派出去执行特殊的秘密任务了,这几个人是不在名单上的,而且,谁也不知道他们被派去了哪里。

 

陆振华自此,心里就藏了一份隐忧,也时常留意萍萍的消息,然而终究没有寻到半分踪迹。与此同时,日方加紧攻势,全面侵华,整个华夏国土笼罩在战火硝烟之中。

 

  萍萍确实被戴笠接见过,她是青浦特训班第一期里面最优秀的学员,因本身就是上海人,出任务时便将她调离了上海。

 

  南京沦陷的时候,她正奉命潜伏在南京,亲眼见证了那一场血腥屠杀,深切地体会到了无能为力的处境。

 

  她日语流利,混在日本记者之中,将日本军国主义反人道的铁证带出南京,那些触目惊心的现场照片辗转登报以后,举世皆惊。

 

  自此,日军再不敢进行如此大规模的屠杀,在国际舆论中被连连谴责。

 

  也曾混入日军司令部,将日军大扫荡的兵力部署提前传出,将计就计,让我军取得大捷。

 

  一个个功劳增添到秘密档案的功劳簿上,军衔一升再升,三年功夫,已经升到中校军衔。

 

  与此同时,一个代号为“美人蕉”的军统女特工,在中日两国的特工界逐渐声名大振。

 

  再一次成功炸毁日军运送前线指挥官的专列以后,萍萍收到戴笠的消息,让她回重庆述职。

 

  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,萍萍当即马不停蹄赶往重庆,为免暴露身份,两人从不在军部见面,这次也一样,见面地点安排在一家普通的茶楼包间里。

 

  萍萍再一次获得了一枚二等云麾勋章,并提升至上校军衔,这样卓越的功勋和军衔提升速度,在军统中几乎是头一份的。

 

  她以为戴笠会再度给她下达任务,然后她便继续踏上未知的旅程。这一次,戴笠却告诉她,要让她见一个人。

 

看着走进包间里那个人,萍萍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。

 

  硝烟弥漫的国土之下,萍萍以为自己不会那么快地见到他。

 

  眼前的人虽然是一身的长衫打扮,两鬓愈见花白,人却还是笔挺的,看起来身子骨还是像以前一样硬朗。

 

  她这几年也常常留意东北军的战况,这支军队在陆军长的带领下,于华北战场直面敌军,虽然艰苦,却很是打了几场大胜仗。

 

  黑豹子陆振华的威名依旧是响当当的,任谁提起来都要竖一竖大拇指。

 

  日本方面对他尤其痛恨,也是因为这个原因,住在上海福煦路陆家的人早在两年前,就被秘密护送到重庆了。

 

  当时萍萍还担任了前期的指挥工作,不过她一直是在暗中指挥,从未现身人前。

 

  正因为戴笠从不让她现身人前,这次竟然亲自安排她面见陆振华,让她十分不解。

 

  陆振华进门后,戴笠便笑道:“陆军长,人我可让你见到了,希望你不会食言。”而后就离开包间,把地方让了出来。

 

  萍萍愈发不解,戴笠的性格她也是了解一些的,这次竟然退让到这种地步?

 

“你承诺了什么给他?”若是没有天大的好处,萍萍绝对不信,戴笠能做到这一步。

 

  陆振华却没有立刻回答,他径直往戴笠坐过的那张椅子上一坐,良久才答非所问:“你突然加入军统,几年来音信全无,可有考虑过李副官他们的心情?”可有考虑过我的心情?

 

  最后这一句,他到底是没有说出口。

 

萍萍只道:“他们现在很安全,有你陆军长的护佑,他们出不了事。况且,戴老板也答应过我,暗中派人护他们周全。”

 

“戴笠就是一匹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,你竟然为他做事!”陆振华的声音里充满了怒意,这些年来他越发喜怒不形于色,一旦牵涉到她,却终究维持不了镇定。

 

  萍萍当然知道戴笠暗地里在做什么勾当,可她所做的那些事情,却又是实实在在地在报效国家,谁又能否认“美人蕉”的功绩?

 

“你跟戴笠作了什么交易?”

 

  陆振华直直盯着萍萍看了一会儿,才道:“他的货品以后运过我那里,我要为他大开方便之门。”

 

“你是认真的?”戴笠手底下的生意有多脏,他不会不知道。

 

  陆振华只道:“我必须答应,现在才能坐在这里,见你。”他甚至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做,可当他得知“美人蕉”这个女特工之后,就有一种预感,此人一定是她!

 

“美人蕉”的功绩不胜枚举,却次次都是在生死边缘徘徊,这让他如何还能坐得住,他在联系上戴笠并开出条件以后,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。

 

  既然已经开始了,那不如就一不做二不休,直接把人弄回去。

 

“我那里也有情报处,你跟我回去吧。”她在戴笠手下做事,他永远也放不下心。

 

  萍萍却不能答应:“危险才能有大收获,去了你那里,你会让我身处险境么?”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,正因为明白,所以才甘愿。

 

“你……”陆振华一拳砸在桌上,震得茶盏侧翻,“我直接去找戴笠商量,把你调到我那里去。”

 

“不,戴笠知道我的价值,他是不会放手的。”

 

“我可以跟他交换。”任何代价,他都付得起。

 

“你不会。”

 

  两人无声地对峙许久,终究还是陆振华败下阵来,他在战场上是常胜将军,在萍萍这里,却总是落个输。

 

  他退了一步:“你要让我知道你的消息。”

 

  萍萍:“不行,我们有纪律。”

 

  他又退了一步:“只要告知是否安好。”

 

  萍萍:“不行。”

 

  陆振华只觉心底又一股怒意上涌,这个软硬不吃的模样,他只在她对抗父亲时见过,如今却用在了他身上。

 

  他不由地苦笑:“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办?”

 

  萍萍只道:“好好活下去,打好你的仗。”

 

  陆振华扶额:“我已经六十了,还真不知能不能做到你的要求。”正是因为如此,他连强求她都做不到,但凡再年轻个二十岁,不,十五岁,他就有这个底气强行把人弄回东北军去。

 

  可他确实是老了,如今又是战火连天,身在前线,有今天没明天,这一别,又不知有生之年,还能不能再见一面。

 

  这提心吊胆的日子,看来还是没有尽头啊……

 

陆振华出门的时候,仿佛背脊都弯了几分,然而等萍萍再度看去,却又是一如往昔的笔直。

 

陆振华是当天赶回华北前线的。

 

萍萍没有想到,戴笠给她的下一个任务,就是进天津日军司令部,把下一阶段突袭战争的兵力部署弄出来。

 

那不就是驻扎在附近的东北军所要面临突袭?

 

进了天津部署完行动方案,她故技重施,扮成日本记者进入司令部采访,趁机从藤田大佐的保险箱里弄到了兵力部署。

 

然而那上面所标注的时间,却让她不能再以往常的方式,把情报迂回传递到前线。

 

距离日军出动只剩不到十二个小时了,而她为了隐藏身份,手里的联络渠道又格外曲折,以旧有方式传递,最快也要二十四小时。

 

萍萍当机立断,决定亲自走一趟东北军军部。

 

据她所知,军部暂设在保定城外的村庄里。她从开汽车,转军用摩托车,再转自行车,因为一口流利的日语和手里的记者证,一路畅通无阻。

 

来到军部附近,毫无意外地被守军拦在门外。

 

好在她身上伪装的证件齐全,又掏出一张《华北日报》及记者证,只说是奉主编之命来采访的,那守军跑回去询问过后,竟然回来说没有预约,不让进。

 

眼看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,自己还被拦在门外,她一咬牙道:“你们军座身边有没有一位林副官,我认识他,只说一位姓李的小姐来找他。”

 

正说着,前方突然走过一个熟悉的人,萍萍立刻大喊道:“尔豪,陆尔豪。”

 

那人闻声转头,见到她,还迷茫了一瞬,才大步走过来:“可云?你怎么会找到这里,快,跟我进去。”

 

萍萍顺利进入,走进去一段后,她悄声道:“快带我去见司令大人,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。”

 

陆尔豪见她神情急切不似作假,便当真带着她去见陆振华了,他是陆振华的亲儿子,这几年又升迁到少校,自然没人拦他。

 

陆振华彼时正在和部下开会,见到她进来,着实是愣了一愣。

 

陆尔豪犹豫片刻,上前在陆振华耳边说了几句,他就让所有部下先在外头等着,陆尔豪见此,也十分有眼色地离开了。

 

萍萍快速走到他身边,徒手把日军的兵力部署画了出来:“时间紧急,他们的行动就在四个小时之后,你必须立刻部署应对。”

 

“这份情报是哪里来的?”事关战事,陆振华不得不谨慎应对。

 

萍萍道:“上次离开重庆前,就接到戴笠的命令,潜入天津日军司令部,我费了不少功夫才拿到的,传回重庆再传过来,时间肯定来不及,不得已才亲自过来走一趟。”

 

陆振华得了准确的情报来源,召回了部下,马不停蹄部署兵力。

 

这种场合萍萍还呆在这里不大合适,她就走出了会议室,外头,陆尔豪还在等她。

 

她走上前去,寒暄道:“刚才谢谢你了,还不错嘛,已经是少校了。”

 

陆尔豪亦道:“听说你当初参加了青浦特训班,如今还真是军统的人?”他的声音轻了一些。

 

萍萍只道:“都是为抗日大业出力。”

 

至于往昔那些恩怨,在国仇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,况且,此事陆振华已经处理过,她毕竟不是真正的李可云,就这样如老友一般相处,已经可以了。

 

此时旁边突然插进一个声音,有些惊喜:“李小姐?”

 

萍萍侧头看去,一笑:“林副官,是你呀,好久不见。”东北初见时,他还是一个尉官,如今也和陆尔豪一样,是少校了。

 

林副官也是笑:“好久不见,李小姐近来可好?”

 

萍萍回道:“很好,你看起来也很好。”

 

陆尔豪似乎是跟林副官很熟:“你是不知道,我和书桓当年跟随林兄北上的时候,险些遇上日军,幸好林兄机智,带着我们俩迂回而行。”

 

萍萍听后重新看向林副官:“果然是人才,上战场才不屈才嘛。”记得他当初还一根筋似的,非要听从陆振华的命令,留在她身边保护她。

 

林副官连忙摆摆手,似乎有些不好意思:“哪里哪里,比不得陆兄,更比不得李小姐。”

 

在他们三人续话的当口,里头也完事儿了,大小军官们匆匆外出,各自回部队部署作战,林副官进去没多久,就出来道:“李小姐,军座让您进去。”

 

萍萍朝两人点点头,就又进了屋子。

 

留在外头的陆尔豪就有些好奇了:“林兄,我爸爸跟可云,关系很好么?”据他所知,他们就是当初同上东北那一段接触吧。

 

林副官神秘一笑:“军座的事情,我哪里知道。”事实上,他这几年在陆振华身边很受重视,暗中也接手了不少事情,前些日子去重庆,就只有他一个人跟随。

 

那次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萍萍,可根据他的猜测,军座毫无预兆地走了一趟重庆,八成就是为了李小姐的事情,回程的时候,甚至罕见地有了几分失魂落魄,还莫名奇妙地问他,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,跟往常的运筹帷幄的黑豹子一点也不一样。

 

这种情绪上突然的转变,加上先前违背原则的交易,又不辞辛劳地跋山涉水,九成九是为情所困了。

 

不得不说,林副官确实拥有一双雪亮的眼睛!

 

屋里,陆振华背着手站在地图跟前,见可云进来,便道:“兵力已经部署完备,日军这次过来,必定有去无回。”

 

顿了顿,他又问:“这次打算什么时候走?”

 

萍萍道:“这就要走了,这次事急从权,到底还是违反了纪律,我可能还得回重庆领罚。”

 

陆振华沉默片刻,旧事重提:“留在我这里吧,这里一样能为抗日大业做贡献。”

 

萍萍的回答还是跟以前一样:“就像这次,如果戴笠没有派我来天津,而那人万一没能及时搞到情报,又跟你这边没什么交情,你们会遭受多大的损失?所以,我不会答应你。”

 

“你今天进日军司令部,明天进特高课,时时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,这让……李副官他们怎么放心得下,为人子女,这也是不孝。”

 

萍萍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,忽而一笑:“这些事情没有我,也会有旁人去做。你知道吗,南京大屠杀的时候,我就在现场,那些人杀人就好像砍瓜切菜一样,毫无人性,甚至把这当作炫耀,我当时就想着放弃伪装,上去跟那些刽子手干一架,杀死一个是一个,杀死两个都是赚了。可是我不能,我要把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带出去,所以,南京的血腥真相才能展现在世人眼前。”

 

“当时是这样,现在,还是这样。”萍萍内心坚定,绝了陆振华继续说项的可能。

 

个人情感和家国大义相比,确实微不足道,他们两人之间,也正是因为这场民族灾难,才能像如今这样和平共处吧。

 

 

东北军在华北取得大捷的消息,比萍萍先一步到达重庆,戴笠也因为情报工作做得及时,被老蒋通电表扬。

 

然而戴笠的性格极度刚愎自用,萍萍这次的做法,无疑让他心生警惕,即使取得了大捷,他也不再信任萍萍了。

 

在外,军统这次风光无限,戴笠这阵子走路都带风,在内,萍萍返回重庆后,在军统内部无赏无罚。

 

与此同时,戴笠不再给她布置任务,她成了军统特训班的一名教官,“美人蕉”的代号一时沉寂下去,就连日军方面都在猜测,这人是不是已经被捕获了,可他们翻遍各地特高课,又确实没有这个“美人蕉”的踪迹。

 

进入特训班以后,是萍萍从军以来,第一次穿上国军的军装,两毛三的上校军衔,在领章上熠熠生辉。

 

不只是特训班里的学员,就连同为教官的同僚都有不少猜测,实在是以她不到三十的年纪,就升得这么快,简直太不可思议了。

 

有不少人在猜测她是不是靠着裙带关系爬上来的,然而进行到真正的训练以后,萍萍所展现出来的绝佳专业技能,却让他们不得不心服口服。

 

既然不是裙带关系,那就是真枪实弹地在“前线”拼起来的,军统内部也确实有那么几个名号响亮的传说,一一对照过去,有些人心里就有数了。

 

在特训班当了一年的教官,这一次学员毕业实训,戴笠终于松了口,让萍萍成为带队教官,再上前线。

 

毕业实训的难度,终究比不得从前那些九死一生的任务,萍萍所带领的这一个小队,被规划的地点正是在华北一带,24小时内,每人击毙一名汉奸或者日军军官,并成功回到集合地点,就算成功。

 

当然,失败的结局也是很惨烈的,生死自负,这毕竟是一场实战训练。

 

命令下达以后,萍萍就靠在军车旁静静地等候学员们归来。

 

这场实训是本届学员中最难的一场,因为这一队学员,正是本届最优秀的一群。

 

12小时以后,学员们就陆续回返,很多人是第一次杀人,回来以后就脸色苍白,神情萎靡,但用不了多久就会恢复过来,各自聚在一起交流经验。

 

24小时以后,只剩一人尚未归队,那人正是萍萍从前最看好的一个,名字叫周通,为人机敏,胆大心细,在日本留过学,精通日语,最适合做特务工作。

 

想了想,她让前来接应的教官把已经回来的学员先运回去,自己亲自去寻一寻周通,这样的人才肯定不会折在这场实训中,他若是活着,日后定能发挥大作用。

 

潜入石家庄市一天,她得到了一个消息,石家庄市的宪兵司令昨日被一枪击毙,根据那批学员回来以后报上的名录,萍萍几乎可以断定,这个宪兵司令极有可能就是被周通击毙的。

 

刺客依然在逃。

 

半天之后,她联系上了一个月前还在特训班当教官的同僚,最近奉命外出任务了,没想到他竟然也来了石家庄。

 

这人也是认识周通的,根据他的消息,击毙宪兵司令的刺客受了伤,被途经的军队救走了,那军队的番号,正是驻扎在附近的东北军。

 

萍萍无奈,谢过同僚后,只能再走一趟东北军军部。

 

这次与上次不同,她穿了军装,以军统特训班上校教官顾萍的身份,亲自登门拜访。由于身份特殊,本名不能泄露,顾萍就是她成为教官以后的新名字。

 

原本遇上这种事情,只需要派个军衔相仿的军官与她接洽就是,这一次,却是陆军长亲自接待。

 

一年过去,两人再次相见,竟是在这样的场合。

 

陆振华领口的将星闪闪发光,纵然两鬓斑白,身姿依然挺拔。萍萍年纪轻轻,就已经是两杠三星的上校,站在人群中也是不容忽视的存在,当之无愧的青年才俊。

 

这也是陆振华第一次见萍萍穿上军装,国军的女式军装穿在她身上,衬得整个人尤其出色。

 

两人遥遥相望,走近寒暄,一个口口声声的“陆军座”,面带尊敬,一个也是满口的“顾上校”,就好像和蔼的上级对待出色的下级那样欣赏。

 

周通确实在东北军军部,还受了伤,见到萍萍以后,满脸的愧疚和沮丧:“教官,学生辜负了您的期望,累您亲自前来寻我。”

 

他选择的对象确实是高难度,也顺利完成了任务,可没能及时回去,按照规定,最后的毕业实训算不得通过。

 

萍萍恩威并济地敲打他一顿后,便道:“回去后,我去找长官求求情。”

 

“谢谢教官,学生以后定不会再丢您的脸!”周通满脸激动。

 

这一番情景都被陆振华看在眼里。

 

他本想着一年不见,多看一眼也是好的,见到萍萍和周通相处的情景,突然又没了兴致。

 

男人遇上情敌,心细就会格外敏感,老男人虽然不敢再踏出那一步,心思敏感的程度还是不变的,这个周通,恐怕心思不单纯。

 

陆振华留下林副官在门口,听候萍萍差遣,自己独自回了办公室。

 

心里有些烦乱,他索性摊开地图研究战局,一会儿之后发觉集中不了精神,又翻开了一本军事理论,试图看会儿书。

 

  但结局都是一样的,无论如何也继续不下去,最后,索性就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发起呆来。

 

  他不得不承认,自己确实是嫉妒了。

 

  心爱的女人这么出色,而且还这么年轻,以后会被更多人喜欢上,任何人都可以追求她,唯独自己不可以。

 

  哪怕是尔豪,也比自己来得合适。

 

独独自己没有这个机会!

 

他几乎要埋怨上天不公,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么阴错阳差地错过,如今好不容易再见,却又隔了年纪这么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堑。

 

萍萍离开病房,在门口见到了守在那里的林副官。

 

“军座刚才来过?”萍萍立刻就想到了陆振华。

 

林副官立定行礼,拔了一个极标准的军姿:“回长官,是!”

 

萍萍不由拍拍他的肩膀:“不用如此,放轻松点儿。”

 

林副官这才放松了下来,欲言又止了一会儿,才道:“军座他……离开的时候,情绪不太好。”

 

萍萍不是很理解:“什么意思?”她回想了一遍刚刚发生的事情,没觉得有什么问题,陆振华这是什么脾气。

 

林副官看了看周围,深觉此处不是个说话的地方,便把萍萍拉到外头空旷无人的笛梵个,这才放心说道:“李小姐不要嫌下官多事。”

 

萍萍愣了一愣,打量着他:“你说便是。”

 

林副官于是道:“您和军座的关系,虽然没有明说,这些年来,下官还是看在眼里的。前些年您一声不吭,消失得无影无踪,军座自己都没有站稳脚跟,就四处托关系打听您的音信,后来好不容易在戴长官那里得到些许消息,甚至违背了自己的原则,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,赶去重庆见您,回来时情绪便尤其低落。”

 

“这次离开的时候,情绪也是一样的低落。军座他威名赫赫,将咱们东北军带成全国最骁勇善战的部队,抵抗日军战功卓著,纵然这年纪大了点儿,老夫少妻放在这样的英雄身上,传出去也是个佳话,看着他这样自苦,下官实在于心不忍。”

 

萍萍沉默了一会儿,才略带好奇地问道:“你知道他以前娶过九房姨太太,如今早已儿女成群么?”

 

林副官道:“可他如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。”

 

萍萍只道:“如今战火连天,身边自然不能带着女人,他是军座也一样要遵守军纪,你应该知道,重庆还有一个八姨太在等着他呢!”

 

“您能说一句,对军座没有丝毫感情吗?”

 

萍萍张了张嘴,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,要说对陆振华没有半分感情,她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个“是”字,感情还是有的,可他们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,根本不像林副官说得那么简单。

 

见她不说话,就是默认了,林副官继续道:“您也知道,军座他年纪不小了,战场上又是有今天没明天的,您只当是圆他一个心愿,可以吗?”

 

话音一落,不远处突然爆了一个炸/弹,随后接二连三的爆裂出现在附近,敌袭的喊声纷纷响起,而后就是噼里啪啦的枪声混杂在炮火之中,远处浓烟弥漫。

 

两人对视一眼,往一边的战壕里避了避,等到炮火没有这么密集,便飞快奔回军部。

 

却见会议室里已经散会,电台“滴滴滴滴”的发报声响成一片,副军长卫深坐在会议室里愁眉不展,见到林副官和萍萍过来,几乎是跳了起来。

 

“林副官,你怎么还在这里?”

 

“军座呢?”

 

卫深一拍大腿:“哎呀,上前线去了,我还以为你在他身边呢!这可怎么办!”

 

萍萍从纷乱之中一下子抓住了重点:“他去前线做什么,堂堂一军军长,不是应该坐镇指挥么。”

 

卫深忧心忡忡:“我哪里知道,布置完毕就带着枪上前线督战去了,他那个脾气,谁能劝的了。”

 

也许这阵子终归是多事之秋,日军发起的报复式袭击在东北军手里大败而归,陆振华回来的时候,左臂上到底还是负了轻伤。

 

萍萍带着周通回去之前,与他单独见了一次。

 

“你这次着实冲动了,哪有像你这样的指挥官亲自上前线的。”

 

陆振华沉默片刻,竟是吐出两个字:“见笑。”

 

萍萍还真的笑了:“都说老小孩,老小孩,你如今可真是变成小孩了。”

 

陆振华不语。

 

萍萍便道:“林副官对我说了一些事情,我想,我会回去好好想一想。”她看着陆振华陡然亮起来的眸子,“你我以后要如何相处,我会好好考虑的。但是,一切都得等到战争结束以后。”

 

陆振华一笑,脸颊上显出两个深深的酒窝,就跟年轻时一模一样:“这是自然。”

 

“我一会儿就要带周通回去了。”

 

“一切小心!”他顿了一顿,“虽然这么说有些英雄气短,但在冒险之前,还是要想一想,有人在为你担心。”

 

“原句奉还。前线还是让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去闯吧,你这上了年纪的人,坐镇指挥部足以。”

 

许是解开了几分心结,两人对视一眼,又同时笑了起来,气氛难得地不错。

 

1940年以后,国内的两方势力虽然还是在合作抗日,裂痕却越来越大,暗地里的倾轧越来越严重。

 

特工人手紧缺,戴笠重新启用了萍萍,照例是借用着各种身份,徘徊在日本人和汉奸身边。

 

“美人蕉”重出江湖,也让日本方面头疼坏了。

 

正逢上海的梅机关抓获了几个军统特工,好巧不巧,正是当初从萍萍那个特训班出来的人,有人禁不住严刑拷打,把私底下流传的疑似“美人蕉”的顾萍教官供了出来。

 

画像传回东北,土肥原贤二大喜,大大犒赏了梅机关,又把萍萍的画像下发各地特高课,这样一来,复出以后才做了没几个任务的萍萍,算是彻底不能再干这一行了。

 

戴笠无奈,只能把萍萍召回重庆,除了把她留在机关工作,就是继续去当教官。

 

经此一事,他手里再度少了一张王牌。

 

 

陆振华在华北再度拿了一个大捷,用战功向老蒋换萍萍去东北军当情报处处长,老蒋把这事儿跟戴笠商量,戴笠为了让陆振华那边继续为他的货品大开方便之门,最终还是应了。

 

这一趟从重庆去往东北军军部,需要通过敌占区,然而萍萍的画像已经贴满全国,过路就变得尤为艰难,最后还是借道另一方势力的地盘,才顺利通行。

 

也是直到此时,萍萍才知道,陆振华原来跟这方面也有交情。

 

其实这并不出人意料,老蒋这些年来越发不像样,因为把少帅拿捏在手里,东北军才甘听调遣,若是哪一天少帅脱离虎口,陆振华估计立刻就会带兵倒戈。

 

鉴于上一次是以顾萍的身份公开出现在东北军的,就任情报处处长,萍萍还是用了顾萍这个名字。

 

在陆振华手底下做事,两人难免有所交集,然而上次已经交过底,一切都等抗战胜利以后再谈,所以一直相安无事。

 

东北军这边的情报处有了萍萍坐镇,训练出不少干练的情报人员,分散在华北各城,大小情报纷纷传回,有了顶事的情报助阵,东北军如虎添翼,在各方抗日力量中再度声名大振,两年多时间过去,战线逐渐往东北方向延伸。

 

到了1943年,正式直面日方最精锐的关东军。

 

国内的儿郎们谈起从军,首选就是东北军,在陆军座麾下打仗,那叫一个扬眉吐气,他们还想跟着陆军座打回东北去,将日本小鬼子赶出中国国土呢。

 

做事之余,萍萍和林副官、陆尔豪、何书桓等几个年纪相仿的军官越发熟稔,言谈中也听他们谈及重庆的几个朋友。

 

据说杜飞去做了战地记者,如萍参加了红十字会,至于依萍母女、梦萍、李正德夫妇的消息,萍萍也是知道的,他们在重庆办了一个收容所,收容因为战乱而无家可归的孤儿,萍萍在重庆时曾在暗中偷偷地去看过,但是碍于纪律,她并没有现身。

 

何书桓原先是个知识青年,上了战场,打仗也打得很有出息,如今已经是个营长了,驻扎在前线的时间更多,这日几人送别了何书桓,林副官要赶回陆振华身边听差,饭桌旁便只剩了陆尔豪和萍萍两人。

 

难得小酌几杯,陆尔豪就打开了话匣子。

 

“你知道吗,我心里苦。”他重重地指指自己心口,“书桓能上战场,杜飞各大战区地跑,你前几年也是身处前线,连如萍都能在红十字会出力,而我就只能在军部当这个见鬼的参谋。”

 

这当然是陆振华地安排,他会这么安排,萍萍也是理解的,毕竟,陆尔豪是他尚在人世的唯一一个儿子了,依萍、如萍、梦萍几个都是女孩子,他当然不想让陆尔豪死在战场上。

 

然而陆尔豪心里也确实有那么几分热血,曾多次要求上前线参加战事,都被陆振华驳回了,在东北军这里,陆振华不同意,谁也不敢把他的亲儿子拉上战场。

 

以至于从军这么些年,陆尔豪连场像样的战事都没有参加过,在军部呆的整个人都要发毛了,心里对父亲的怨气也是一大把。

 

“可云,你是不是挺瞧不上我的?”陆尔豪醉眼朦胧地瞧着萍萍,“我如今连你们几个女孩子都比不了了我!”

 

萍萍微微一叹,只能安慰他:“不会,没人瞧不起你,别瞎想。”父子关系这档子事儿,她其实自己也处理不好,当父母的一心觉得为孩子好,替他们安排好往后的人生,却不知道子女心里究竟愿不愿意。

 

若是能有这个本事处理好,当年,父亲安排她嫁人的时候,她也不会走投无路之下,选择举枪自尽。

 

如今陆尔豪的处境,何尝不是与她当年甚为相似呢!

 

她站起身来走到陆尔豪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,打算把酒瓶子从他手里拿走,他已经醉了,再喝下去恐怕要出事儿。

 

哪知陆尔豪竟然还来了脾气,非要继续喝,两人在争夺之间,一不小心绊到椅子腿,双双摔倒在地上,好在有陆尔豪垫在底下,萍萍也没受什么罪。

 

哪知道陆振华和林副官突然出现在门口,见到他们俩这副模样,脸色立刻就黑了。

 

林副官倒是十分有眼力,忙上前把萍萍扶起来,又要去扶陆尔豪。

 

陆振华看了看烂醉如泥的人,重重哼了一声:“你跟我来。”又对林副官说道,“把他送回去,等酒醒后军法处置!”

 

萍萍看了看林副官和陆尔豪,只能跟着陆振华走。

 

陆振华原本是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喝酒的,因为林副官回去,他顺便问了一问,得知此时只剩下萍萍和尔豪两个人独处,下意识地就想过来看一看,毕竟,尔豪和可云的事情在先,他虽知道如今这人是萍萍,尔豪可完全不知情,万一旧情复燃,他难道还要跟自己的儿子抢女人?

 

结果刚到这里,看到的果然是他极不想见到的一幕!

 

回到办公室,陆振华背对着萍萍负手而立:“说说吧,到底怎么回事儿?”语气虽然还算平淡,内里终究蕴藏了几分火气。

 

萍萍只实话实说,末了还道:“哪里就知道你会来得这么巧。”

 

“这么说,倒是我的错了?你们几个军营酗酒,还有理了?”

 

其实饮酒这回事情,虽说军中是明令禁止的,私底下喝几口,只要不误事,等闲也没人会管。

 

陆振华如今抓住这点不放,萍萍倒真没有什么可辩解的。

 

一时谁也没有说话,这办公室里就安静下来,只剩了两人的呼吸声。

 

这回是陆振华更沉得住气,萍萍忍了一会儿,还是唤道:“军座?”

 

没有回应。

 

她换了个称呼:“司令大人?”

 

依旧没有回应。

 

她一咬牙,唤道:“陆振华!”

 

这回,他终于转过身来,脸色依旧不太好,却没有刚开始那么臭了:“你还有什么可说的?”

 

萍萍想了想,倒真想对他说说陆尔豪的事情,于是便道:“你知道尔豪今天为什么喝成这样吗?”

 

陆振华愣了愣,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,指了指另一把椅子,让萍萍也坐下,然后才道:“你说说看。”

 

萍萍便把陆尔豪心里的不甘都告诉他,又道:“你既然让他从军了,总是这么绑着他,恐怕不太好。”

 

陆振华沉默片刻,揉了揉眉心:“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。”

 

“我知道。”

 

“战场上炮/弹无眼,他若是有个好歹,我就真的绝后了。”

 

萍萍诧异道:“你还在意这个?”

 

陆振华侧头看她:“为何不在意?这人上了年纪了,总会有些在意的。”

 

萍萍一时没了言语,年纪这个问题,在他们之间总是十分的敏感,一提起来,就会牵扯到更多问题。

 

然而她想了想,又道:“在这片国土上,每天都要死去许许多多的人,他们又何尝没有父母,他们可以,你我可以,为什么只有尔豪不行?”

 

陆振华掷地有声道:“因为他是我陆振华的儿子,我的儿子就是不行!”

 

萍萍被他这蛮不讲理的模样气到:“你这是蛮横,霸道,不讲理!”

 

“我就是这样一个人,你现在才知道吗?我这个年纪,尔豪要是没了,谁还能再给我一个儿子,你吗?”

 

这话赶话的,倒真有了几分吵架的意味。

 

萍萍恨恨地磨了磨牙,刷地站起身来:“我跟你说不通,我走了。”说着就要离开,却突然被拉住了手腕。

 

只听得陆振华放缓了语气:“你别生气,我这是气糊涂了。”

 

“你有什么可气的,还能气成这样?”分明是他自己蛮横不讲理,被他这么一说,倒成了自己的错似的。

 

你和尔豪孤男寡女,喝得烂醉,又摔成那样,我怎么就不能生气?

 

陆振华是想这么说的,可是话到嘴边,还是咽了回去,这显得太过小肚鸡肠,他陆振华就不是这样儿的人。另外,他到底还记得,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,得等战争胜利以后再谈。

 

所以他只是静静地握了一会儿萍萍的手腕,就松了手道:“你走吧。”

 

萍萍收回了手也没有转身,就这么离开了屋子,走远以后,才轻轻抚上腕间被陆振华握过的地方,那里微微地,发了一层热。

 

第二天,陆尔豪酒醒以后,果然被罚了十记军棍,但是那以后,陆振华竟然破天荒地不再限制他上战场了,陆尔豪为此连棍伤都没有养,就火急火燎跑到何书桓那里去了,生怕跑得慢了,陆振华就要反悔似的。

 

萍萍看着军车沿着小路飞快离去,消失在远山之后,心里还是有那么几分欣慰的,陆振华到底是把她的那些话听了进去。

 

送别陆尔豪以后,自然还是回去处理情报的事情。

 

这一年盟军的形势一片大好,日本一开始战线拉的太长,如今的弊端就显出来了,各地都有些自顾不暇,成不了多大气候,唯有东北的关东军精锐,还是一根难啃的硬骨头。

 

没过多久,老蒋那边下令,让陆振华带领关东军和另一方面的东北抗日联军合作,尽快进军东北。他这算盘打得贼精,把自己的中央军藏起来,尽是消耗其他势力的有生力量。

 

但是东北这一块,总要有人打头阵,陆振华早就有这个意思,即使没有老蒋的命令,他也会去做。

 

一时间,东北的局势牵住了全国人的眼。

 

两军联合虽然打得惨烈,到底还是胜多败少,与此同时,双方指挥员之间也建立了一种心照不宣的联系。

 

进入1945年,日方败局已定,老蒋开始大规模地收拾国内势力。

 

日方投降以后,短暂的平静出现在两方势力议和时期,彼时国内军政两届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重庆,表面上倒也是和乐融融。

 

东北军中,陆振华带着一群军官登上飞往重庆的专机,萍萍当然也在随行人员之中。

 

回到重庆,自然是要住在重庆的陆公馆。

 

自1936年北上,八年抗战期间没有相聚过的人,这一次终得团圆。

 

彼时,如萍和杜飞已经结婚,他们先一步达到重庆,和李正德、依萍、傅文佩等人一起等待着陆振华、陆尔豪和萍萍归来。

 

三人穿着军装一现身,立刻被围了上来东问西问,陆振华肩上扛着两颗将星,萍萍依旧是两毛三,陆尔豪从原来的两毛一升级成两毛二。

 

玉真拉着萍萍的手不断落泪,当初萍萍的画像满天飞的时候,她几乎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,天天为女儿揪心,后来传来消息说是在东北军里安顿下来,这才放心下来。

 

李正德见萍萍安好,也是欣慰,在陆振华面前,则依旧是拔军姿敬礼。

 

依萍、梦萍、如萍三姐妹也围在陆振华和陆尔豪身边,倒把跟随而来的林副官挤了开去。

 

唯有傅文佩,虽是满脸的激动,一双眼睛也紧紧粘在陆振华身上,人却还是极有分寸地站在外围,往前跨了一小步后,便再也不肯上前。

 

接下来就是各种会议,陆公馆也是门庭若市,把众人闹得谁也没个空闲。

 

戴笠终究还是响起了萍萍,某一天约她去吃了一顿晚饭,席间自是明里暗里的几番敲打,大意就是她虽去了东北军,到底还是军统的人,希望她早日看清形势,不要误了自己的前程云云。

 

回到陆公馆,已是近半夜了。

 

她才进门,就被林副官带去了陆振华的书房,这么晚了,他的书房里依旧灯火通明,林副官将萍萍带到以后,就替他们关上门,自己守在书房门口。

 

  陆振华一方面问了问戴笠找她何事,另一方面,还提了一下少帅的事情,老蒋似乎还是不愿放人。

 

“如果老蒋再不松口,我不排除会采取一些强制手段。”战场上下来的人,纵然已经不再年轻,也免不了带有几分杀伐之气。

 

  萍萍却有些好奇了:“他回来,你舍得把手里这些交还给他?退一步说,就算你舍得,如今这些部下服的是你,早已不是他张少帅了。”

 

  陆振华这时候又洒脱了:“我有什么放不开的,没几年可活的人了,整天殚精竭虑也不是个事儿。”至于部下的事情,总有法子解决的。

 

  萍萍想了想道:“我让下面的人试试,能不能渗透入少帅被囚之地,能够兵不血刃地解决最好。”

 

  陆振华也是这个意思,此事谋定以后,终究又说回那件搁置了许久的事情。

 

  然而时间拖得越长,陆振华心里就越没底,一则他确实在一天天地老去,近来愈发感觉力不从心,二则,也许他是真的怕得到那个的答案。

 

  她同意,他怕自己陪不了她几年了。她不同意,他又实实在在地放不下这个执念。

 

  所以当萍萍主动提起的时候,陆振华竟然拒谈此事,反而让萍萍早点回去休息。

 

  萍萍怔了怔,倒也没有继续说下去,离开书房,和林副官打了个招呼,就回房休息了。

 

  躺在床上,她才松了一口气,实则她心里也没有底,根本不知道一开启这岔话,最后会是个什么结局。

 

  因为两人这样那样的心思,这事儿又心照不宣地搁置了下来。

 

  然而,等到萍萍派出的人渗透入少帅被囚之地,得到的却是一个最坏的消息。东北军如今如日中天,老蒋竟然一不做二不休,抢先一步下了手。

 

此后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,谈判之后,陆振华便带着所有人一起回了沈阳。

 

  回到沈阳以后,局势依然是一触即发,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。

 

  如今陆振华身边只剩下一个傅文佩,她便是官邸是当之无愧的女主人,上上下下都要喊一声八夫人。

 

  依萍为此还特意给傅文佩支招,让她不用太过小心,找机会就多去陪陪陆振华。

 

  李正德和玉真也很为傅文佩高兴,他们艰难那些年,都是傅文佩在暗中资助,加上抗战那几年的扶持之情,如今,他们也是支持八夫人的。

 

  这些事情,萍萍都看在眼里,也是打定了主意冷眼旁观,陆尔豪的事情她还能勉强说上几句,傅文佩的事情,她确实一点也不能掺合了。

 

  然后她就发现,陆振华还真的安心和傅文佩过起了日子,男女主人的架势愈发明显。

 

  有一天她从情报处回来,无意间看到傅文佩端着托盘进了陆振华的书房,她鬼使神差地潜在暗处等待,大约半个小时以后,傅文佩才出来,托盘也已经空了。

 

  又有一次晚饭时刻,玉真念及女儿年纪不小,便提及她的婚事,傅文佩也道与各位将领夫人们往来时,会留心打探合适的才俊,陆振华竟也点了点头,言道以可云的年纪也是时候了。

 

  萍萍一愣之下,也未多言,只在饭后请陆振华去书房,有事相谈,两人都是军中要人,众人便以为他们所谈为军政要事。

 

  书房门外照例由林副官守门。

 

  萍萍因为此事,连日来耐性已将告罄,今日索性便说个明白,因此一进门,她就直直地看着陆振华:“军座已经决定了,是么?”

 

  陆振华沉默良久,到底答了一个“是”字。

 

  萍萍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瞬间又老去不少的男人,终究没有过多纠缠,其实也已无甚可纠缠的。

 

  她走后,陆振华仿佛失了全部力气,踉跄几步,跌坐在最近的软椅上,脸上是止不住的苦笑,他何尝没有想过向前一步,然而少帅被害之事给他提了个醒。

 

  当日少帅被害,四小姐生死相随,他确实时日无多了,萍萍已为他自戕过一回,如今好不容易重获新生,自己如何还能再害她一回,不如趁此做个了断,也好过未来再度阴阳相隔的痛苦。

 

  为此,他宁愿萍萍如今就怨恨于他,那么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,也就会好过很多。

 

  事已至此,萍萍不欲在此多留。

 

  想了个法子与李正德和玉真说项,想要放下此间一切,移居美国。

 

  再者,局势确实不好,据她所观,党国早已摇摇欲坠,她又曾为军统效力,身份尴尬,再不脱身,恐怕就脱不了身了。

 

  萍萍如今早已不是往日的可云,她的话也十分令人信服,李正德和玉真犹豫多日,终究松口,愿意随她去美国定居。

 

  对于这个决定,众人自然震惊,言谈间也是多有不舍,只陆振华淡淡说道:“如此也好,早日脱身。”

 

  抱着从上海移来的双亲骨灰上飞机那日,陆振华未来相送,只有林副官忙前忙后地安排。

 

  萍萍几番望向远处,终究没有见到那人。

 

  然而,当飞机上天远去以后,才有一辆军车从掩体开出,下摇的车窗里,赫然便是满脸怔忪的陆振华,视线黏在远去的飞机上,始终不肯收回。

 

  这便是真正地,了断了……

 

尾声

 

  萍萍离开后没多久,国内局势突然大乱,东北军最早倒戈,护住东三省一方安宁,免遭战火践踏。

 

  新国成立,加封有功之臣,陆振华被加封为上将,任东北集团军司令,他当机立断的倒戈之举,为各国人道主义者大加赞赏,然终究有人指责他背信弃义,弃蒋公于不顾云云。

 

  身外之名,终有他人评说。

 

  这些事情,萍萍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。

 

  仅仅一年之后,萍萍就收到了林副官从国内拍来的电报,医生下了诊断,司令的病情拖不过几天了,请她回国见最后一面。

 

  电报末尾也注明了,这是他私自所为,司令并不知情。

 

  萍萍辗转思索一夜,终究决定回国一趟,离开家门前,她鬼使神差地带上了一套红色骑马装。

 

  她穿着骑马装下的飞机,林副官早已开着军车在机场等她,见她如此着装,也只是一愣,便急道:“咱们快走,完了恐怕赶不上。”

 

  军车飞一般地疾驰到医院,两人脚步不停,奔进加护病房,病床前早已守满了熟悉的人影,病床上的人比离别时,又老了不止十岁。

 

  原本浑浊的眼神,见到那一抹熟悉的亮色,陡然变得清明,但他只来得及扯出一个如释重负般的笑,便永远闭上了眼。

 

  威名赫赫的传奇人物,黑豹子陆振华就此与世长辞,他终究没能死在战场上!

 

  萍萍依旧穿着那身红色骑马装参加了陆振华的告别仪式,众人虽然疑惑,碍于死者为大,终究没有细问。

 

  返回美国之前,萍萍主动给傅文佩讲了一个故事,故事开头的少男少女赛马疾驰,倾心相恋,是那样纯真而美好,然世事变幻,裹挟在洪流中的人,谁也做不得主。

 

  人死如灯灭,故事终有结束的一天,死而复生的奇幻事,也是可一不可再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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